大夫提着药箱赶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大夫十分老迈,年近七旬。身着灰色长衫,裹着一件羊皮小袄,脸色小心谨慎,似乎是常年出入商户人家的郎中,不像是医馆里坐堂的大夫。
王氏嫌他来得迟,跳起来想骂他。
许清菡把她拉住,摇了摇头。老大夫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家的不喜之意,点头哈腰陪笑道:“路上人多,雪地又路滑,耽误了,耽误了。”
许清菡语气平和:“无妨。还请先生给她看看。”
老大夫只听得花蝶红木屏风后面响起一道女声,甚是清越温雅。
一路赶来,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一时猜不出这个女子的身份,只是想着这户人家看着好说话,就朝着屏风笑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去。”
他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在炕上的病患。
程氏强撑着端坐在炕上。她穿着一件湖色短袄,下身着了翠色晕裙。面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坐在那里毫不起眼,难怪老大夫一进屋都没有注意到。
老大夫细细打量了她的脸色,又看了看她的舌苔。他斟酌一番,问道:“这样子已经多久了?”
立在程氏身边的大丫鬟杏花,忙代程氏答道:“今天这是第一次,我们一见就将您请了来。”
老大夫点点头,心里已是有些底。程氏心急,坐直了身子,却是嗫嚅了半晌方问道:“可是有了?”
老大夫捋捋雪白的胡须,笑道:“须得号脉。”杏花听闻,忙在程氏的右手下,塞进早就备好的脉枕,又在手上搭了一截子绸布。
老大夫这才慢腾腾地伸出手,给程氏号脉。
正在此时,守门的小丫鬟禀道:“老夫人来了。”
原来刘嬷嬷方才正在午睡,醒来听说程氏似是病了,匆忙披上衣服往这里来。
许清菡躲在屏风后面,听见动静,却是腰都没有挪一下。王氏觑了觑她,已经站起来的身子复又坐下。
刘嬷嬷踏进屋来,老大夫似要起身行礼,刘嬷嬷止住他,问道:“怎么样了?”
边说边褪下身上的斗篷。
老大夫眼尖,看见刘嬷嬷的手非常粗硬,似是长了很多茧子。他垂下眼眸,禀道:“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盆走珠,脉跳流利而不涩滞,脉率似数飞数之动象”
王氏性子急,在屏风后边打断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老大夫捋捋胡须,笑道:“恭喜老夫人、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已经一月有余了。”
许清菡呆了呆,紧跟着舒口气,翘起了嘴角。
刘嬷嬷本是满面焦急,听老大夫说脉象的时候,神色已经慢慢放松下来,此时得到确定,激动跃然脸上,连道了三个“好!”
她一叠声地吩咐芸香给老大夫拿赏银,又携了程氏的手坐下,絮絮吩咐道:“从今儿开始,饮食一律不得放生姜和蘑菇,狗肉兔肉也不能吃了。”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道:“我回头让大郎把那只雀儿提走,没得见了这些丑物,让孩子将来也生得丑!”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那只雀儿是大郎偶然拾到的,通身乌漆嘛黑,更怪的是,还是只不叫的鸟。大郎图个新鲜,愣是打了个笼子把它挂到东厢房的廊下,程氏已经烦了它好一阵日子了。
王氏本是也跟着笑,听刘嬷嬷絮絮说了这么一大通话,脸色就渐渐难看起来。
许清菡擅察言观色,她见状,悄悄扯了扯王氏的袖子。见王氏望了过来,许清菡垂下眼睑,轻轻抚了抚她的手,低声道:“这是高兴的事。何况嫂嫂不过入门一年”
她这样说着,自己的脸倒先“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王氏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许清菡不过说了这么一句,她想了想也就放下这件事来。
坐了一会儿,她又坐不住,从屏风的缝隙里扒拉着往外张望,见芸香已将老大夫领走了,就拉着许清菡,笑嘻嘻地迎了出来:“恭喜大嫂了。”
刘嬷嬷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对程氏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望向王氏的时候,眼里也带了几分期待:“你也要加把劲了。”
王氏的脸颊飞起两道红霞,低了头喃喃应道:“是。”
也不怪刘嬷嬷心急,人家六十岁的时候,孙子外孙子都满地跑了,她早年生了变故,后来又一心一意服侍林绫。等两个儿子都成了亲,却一年两年的都没有消息,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急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孩子一来,就一下子冲散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郁之情。
想到这里,她忙唤来芸柔:“你找个人,去给大爷报信。”
程氏抿着嘴笑,手轻轻抚在还未隆起的小腹上。真听到了喜讯,她的一丝彷徨和不安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眉眼带笑,神色已带上慈母的柔和。
许清菡看着大家这副模样,不期然又想起了高家的事。她的心头沉甸甸的,面上却带着笑,似是和众人一样,完全忘记了这个阴霾。
**
大郎是带着二郎一起回来的。今日天气好,两人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像极了明晃晃的日头。
大郎进到暖阁,不忘先向刘嬷嬷请安,然后才三步两脚走向程氏,关切道:“现今感觉如何了?”
程氏见一屋子的人都往这里看,有些羞赧。她垂了眼帘,嘴角翕动了半天,方轻声道:“不过是方才呕了一会子,现在浑身舒泰,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大郎见她这个模样,便住了嘴,把还要问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向刘嬷嬷道:“回来的时候买了一笼白鸽,正好晚上可以炖汤。”
刘嬷嬷一脸的皱纹,都笑得挤到一起去,笑眯眯的:“家里还有几斤紫参,晚上一块煮了。”
火盆里的暖气在屋里升腾,暖意如春。百合香气在暖气中缭绕不去,气氛极为安宁祥和。
二郎瞅着大家说话的间隙禀道:“曾老爷今日拜访太守,顺便带了我们去。太守大人终于松了口,愿意三七分。”
大家又惊又喜,王氏脆声道:“他三,我们七?”
二郎笑着点头。
一桩喜事连着一桩,许清菡心里高兴,含笑道:“大嫂肚里的这个,真是我们的福星。”
程氏出生小门小户,平日胆子就不大,被她这样打趣,越发热了脸颊,只一个劲地跟着笑。
等笑声渐渐息了,二郎才略有凝重地说:“曾老爷去了太守的书房,我们一直在花厅干坐着喝茶。隐约听得几句,似乎曾老爷是和太守商量开仓放粮的事。”
刘嬷嬷之前没有跟着许清菡在廊下晒太阳,因而也就没有听到城里的米铺关了门的事。她奇道:“开仓放粮,不是开官府的粮仓吗?”
大铭虽然才立国三年有余,但也在正和元年的时候,发生过一次。皇帝将大批将士遣送回家,把多出来的军粮开了仓,下放到百姓家中。
后来又发生了几次小面积的灾荒,都是由皇帝统一调度,开官府的粮仓。
这也渐渐形成了大铭的传统,说到开仓放粮的时候,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用官府的陈粮,而不是商贾手中的私人粮食。
二郎凝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官府好像已经没有存粮了。曾老爷似乎一直在哭穷,不过最后还是同意开仓济民。”
程氏停下了一直轻抚小腹的右手。王氏紧张地问道:“那曾家这次岂不是要大出血?”
刘嬷嬷急切地打断了她,“呸”了一声,嗔道:“说的什么话!”
女人家生孩子,和阎王爷也就隔了一层纱,最忌讳听到这些词了。
王氏被抢白了一句,之前压下去的忿忿又冒了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许清菡忙道:“曾太太是个精明人,肯定早早就做了准备,这次怎么说也不会把全部粮食都捐出去的。”
二郎点头,跟着岔开话题:“回去的路上,我瞧着曾老爷的神色,老神在在的,怎么也不像是吃亏的样子。”
连一旁侍立的末伏,听着都松了口气。
虽然素未蒙面,太守在她们心中早已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此刻听见曾家在太守手中没有吃瘪,都有些欢喜。
刘嬷嬷道:“此事还得多多感谢曾太太。必然是她在曾老爷面前为我们家说话。”
不然曾老爷也没有必要特地捎上大郎和二郎。
大郎忙道:“刚才我多买了一笼白鸽,已经送到曾家去了。”
刘嬷嬷赞许地点头。
众人的脸色或多或少都带有喜色。
暖气带着百合花的香甜,从暖阁里缓缓溢出。潮州城的这间三进小宅子里,处处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众人都是言笑晏晏,连许清菡都放下了对许沉和林绫的担心。毕竟岑伯懿在及笄那天做了担保,岑将军已经派了身手最好的那十个暗卫去,定能保得两人平安。
她的嘴角噙着温润的笑,眉宇之间甚是放松。她捧起青瓷小杯轻轻啜了口茶,暖乎乎的茶水温了整个身子,通体舒泰。
她却不知道,大雪已经把通往京城和潮州的道路深深覆住。如果沿着这条飞鸟都无法通行的道路一直走,就可以看见京中的岑府里,正发生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