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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对现实主义理念和真正利益关系的考验——关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半期中国的改革与中美关系

对中国的改革说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后半期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在大约五年时间里,中国经历着自己前所未有的变化。一方面,以城市为重点的整个经济体制改革于1985年全面展开。它实质开始了对社会主义旧有观念和体制最深刻的触及。另一方面,由改革引发的经济体制、管理方式以及价格体系的变动,使社会所面对的难点也扩大了。改革不仅遇到技术层面的问题,也在社会结构与人们思想的深层激起震荡。这不能不引起一系列超乎人们预想的社会性变化,并带来新的相关课题。

与此同时,中国对世界的认识也在发生改变。其基本内涵是对当今时代的性质做出了新的判断。“战争与革命”的战略策略思想,为“和平与发展”的主题所取代。这不仅标志着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又有新突破,并证明了改革对于人们观念的推动。

这一切几乎难于避免地影响到当时的中美关系。自1979年以来,这种关系一直处在较为平稳和不断深入的状态中。问题在于,当一系列重大历史变革到来的时候,人们需要理解这种变化,并做出相应的反应。这种反应的适度与否,取决于对中国内部变革的性质和它的走向做出正确估量,而不能出自某种一厢情愿地的臆想。显然,在中国正经历重要变革的时候,现实主义地处理同它的关系,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它是对未来中美关系发展的一个考验。

一、中国改革奠定了中美关系进一步发展的现实基础

今天,无论人们如何评价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以来的中美邦交关系,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由于中国的改革开放,这种关系才越加走向稳定。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改革为中美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现实基础。

中国改革的发生,是基于两个最重要的原因:1.对长期形成的导致社会经济止步不前和政治频繁动荡的“左”倾错误的批判;2.改变闭关自守,固步自封的状态,把自己同世界发展潮流融合起来。正如邓小平所说:“我们过去固守成规,关起门来搞建设,搞了好多年,导致的结果不好……结果中国停滞了,这才迫使我们重新考虑问题。”1978年以后的中国,正是在对以往教训的思考中,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和速度,进入到世界进步的体系中去的。

在中共即将实现政治路线转变和在经济改革的前夕,邓小平在外交上做出了两个决断:一是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一是实现中美建交。这两个决断,都是为了改革的中国能以更平稳有效的方式进入世界体系。两相比较,实现中美建交对中国确立改革开放政策更具战略意义。

尽管中美建交过程中存在着美国坚持向台湾军售的障碍,但为了即将展开的改革大局,中国领导人暂时搁置了障碍,在谈判的最后时刻,同意按双方商定的“原计划进行”,实现了两国关系正常化。于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与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在时间上有意义地重合起来。

毋庸讳言,中美建交是出于双方战略利益的需要。但其基础,则来自现实主义的考虑。当时,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按照“一条线”的战略方针,去抗衡苏联咄咄逼人的霸权主义扩张的。这样做的实质,是摈弃长期以来用意识形态作标准所进行的营垒划分,而采用现实的统一战线策略。对美国领导人说来,这样一种现实主义的策略,同样是可以接受的。在战略需要面前,美国也不希望固守已经过时的带有太多意识形态色彩的老调。这说明,即使在国内政治并不平静的年代,中美两国领导人也能找到合作的现实基础。尼克松总统在走下空军一号座机,把手伸向周恩来时说过的那句话:“我为美国利益而来”,之所以能一直赢得中国领导人的赞赏,其原因就在这里。他以毫不掩饰的语言表达了一种对现实利益的诉求。在此后一个长时期内,中美两国对这种现实利益的把握,是成功的。

显然,对现实的共同利益的认定,是建立两国健康关系的关键所在。随着1978年中国国内政治路线的转变和在经济领域实行改革开放,中美两国共同利益的基础,比以往更加明确了。既然“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需要学习别的民族、别的国家的长处”,那么中国就没有理由再关闭自己的国门;既然中国敞开了自己的国门,同样,它也就对世界敞开了一个巨大的具有吸引力的市场。互惠的现实利益,应该成为两国进一步发展正常关系的纽带。而中美两国健康发展的国家关系,不仅对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和稳定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整个世界的稳定,也是不容忽视的力量。对两国说来,这同样是现实的。

随着苏联霸权主义的逐渐式微,中美两国在冷战时代形成的战略关系,也相应地发生着改变。中国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的提出,同样是基于现实世界的深刻变动。尽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幅度很大,但它并没有变更现实主义的观念基础。正是在现实主义的考虑下,中国开始致力于同美国保持更常规的外交关系。同时,中国通过一系列外交活动,改善和发展了与周边国家的睦邻关系,加强了同第三世界国家的政治经济合作;在力争中美关系稳定发展的情况下,逐步使中苏关系也朝正常化方向前进;并继续发展同西方国家和东欧国家的政治经济关系。

不难看出,中国外交政策的这种变动,只能以现实主义为其基础。它是从如下几个原则出发的:第一,外交工作的主要任务,除一如既往地维护国家独立、主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之外,应是配合国家的经济建设和祖国统一大业的完成,并为此创造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第二,为了获得独立自主,就必须坚持真正的不结盟政策,从而在反对霸权主义的斗争中,既不丧失原则,又不为人所制。第三,在与世界各国的交往中,要根据世界的发展趋势和自身的利益要求来处理与不同类型国家的关系,不以意识形态划线,不再重复划分敌、我、友,团结一部分国家打击某个或某些国家的策略。

与此同时,在处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方面,现实主义的思想原则也在产生深远影响。其作用在于:第一,根据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半期国际形势的变化,特别是美苏关系趋于缓和,中国逐步放弃了以往关于大规模世界战争不可避免的观点;代之以和平与发展的主题。第二,中国承认,现存世界是多样化的,各国在政治制度、历史文化背景、宗教信仰和经济发展水平等方面存在着不同;中国认为,多样化世界的各个组成部分有矛盾斗争一面,也还有互相依赖的一面;国家之间特别是大国之间,在处理一系列国际问题时存在着共同利益,需要进行合作,也可以进行合作。

这些新认识表明,中国通过改革,使自己在处理同外部世界的关系上,更加现实化了。中国外交的目标,是为国家的现代化服务,而不是谋求解决复杂的国家间价值观问题、社会制度问题。这使得过去复杂的外交关系变得简单起来。它为中国同任何国家打交道奠定了可行的基础。

从战略关系向常规国家关系转变,诚如上文所述,中美两国需要重新考虑和确认新的共同利益基础。由于中国改革开放政策的确立,使中国在寻找和确定这种利益基础方面,有着更加自觉的主动性。换言之,中国比美国更早地用现实的眼光,来观察中美关系,希望把两国的合作关系,较早地引入互利互惠的轨道。而在美国方面,由于共同对抗前苏联的战略因素的逐渐淡化,引起了美国对华政策的两重趋向:一方面,在战略关系的惯性中,在明显的经济利益的吸引下,美国对中国改革开放政策持肯定和欣赏态度。这主要表现在,两国政治关系在1982年至1989年以前的数年中,始终保持了平稳发展的态势。双方主要领导人的频繁互访,使两国最高层接触始终维持在一个高水准上;中美贸易总额,从1979年的24亿美元增长到1988年的100亿美元。两国间的军事合作与技术转让,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据美国最新解密的档案材料透露,美国在1982年向中国出口了价值5亿美元的防卫和高科技产品。至1995年,这个数字跃升到50亿美元。中国还从美国得到了诸如炮弹、水雷、炮兵雷达等常规武器,以及获准由美方提供技术,改装中国空军的歼-8战斗机。此外,在科学技术、文化、教育和旅游等方面,两国的交流也达到了一个高峰。如果说,这是两国关系迄今为止的“黄金时期”,似不为过。

但在另一方面,随着共同战略关系的松弛,美国领导人开始忽略中国在世界事务中重要性,认为中国无论在经济或是军事上都无足轻重,在全球战略中将有求于美国。根据这样的判断,美国领导人认为,只要美国对苏联持强硬态度,中国人就会吞下任何“苦果”。因此,在台湾问题上,在西藏问题上,在所谓中国的军售问题上,美国都插手其中,制造麻烦。

显然,这是冷战思维的继续,是美国某些领导人头脑中非现实主义理念在发生影响。这种冷战思维和非现实主义理念,阻碍着中美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使美国领导人看不到中美两国关系的利益所在。正是这种观念上的“迷失”,导致了其后中美关系的曲折,使它不断经历新的越加严重的考验。

二、中美关系中渐行渐远的非现实主义因素

本来,在具有深厚现实主义传统的美国,对锁定现实中的中美双边利益和全球战略利益,并加以执着追求,是不应存在异议的。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美国对华政策的制定中,人们却看到了某种所谓“理想主义”的张扬。其表现形态,是往往从非现实的理念出发,把美国社会所认同的价值标准和政治取向,乃至美国人某些天真幼稚的想象,都掺杂进对华政策的制定中。这就造成中美间接触的裂痕,使这种关系渐行渐远,从而离开了两国所应期待的现实目标。

问题的关键,是美国是否能对中国改革开放的性质以及目的做出正确的估量。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的改革开放大大增加了它的力度和广度。如上文所述,无论中美之间的高层接触还是经贸、科技文化交流,都达到了两国关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程度。虽然,由苏联扩张和地缘威胁所造成的中美战略关系在逐渐淡化,但两国相互接近和信赖的程度却加深了。美国人当时抱着乐观感觉评价到:“在基辛格和布热津斯基时代,中美之间的合作常常是紧密的,但却不深入。”其言下之意,是里根时代的中美关系,不仅紧密还更加深入。可就在这时,美国主流思想界,却对中国的改革产生了错觉。似乎中国的改革,并不是在完善自己的社会主义制度,而是在西方化,向西方的价值体系和社会制度接近。

詹姆斯?曼在他的新著ABOUTFACE中写到:“促使中美两国走到一起的最后和最重要的因素,是中国的国内政治。八十年代是中国社会和文化趋向西方化的顶峰时期。邓小平强调教育、技术和专业技能的重要性,而这些东西是中国能够从美国和它的西方盟友那里得到的。”在许许多多的美国人看来,“在邓小平领导下,中国实行经济和政治改革纲领,七十年代末起步,八十年代中期更有活力了。中国领导人希望从美国得到先进技术、出口市场、金融资本和教育机会,其程度大大超过了毛晚年……这种情形使得中国对美国人说来比七十年代时更有吸引力了。政治和经济改革为美国的贸易和投资造成了一种比较有希望的环境,为学术和文化交流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同时还缩小了人权问题上的潜在分歧。此外,它还重新激起了美国人长期以来怀有的一种兴趣,即促使中国接受美国的价值观,按照美国的办法重新铸造中国的经济和政治制度。同样的事情,在中国人看来是促进他们国家社会主义改革的一种伙伴关系,而美国人则认为是鼓励中国政治和经济自由化的一种努力。”

当时的人们没有想到这是一种天真和一厢情愿。以保守著称的《纽约时报》曾经把中国称之为“令人疼爱的共产主义”;而在意识形态问题上最为挑刺的国会议员们,也曾出面说,毛去世以后的中国人权状况“比1949年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好”。1985年,邓小平又一次被选作《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

最能代表官方立场的,是助理国务卿帮办芮效俭在布朗大学的一次讲话。这位助理国务卿帮办当时说:“美国欢迎中国的改革政策,首先是我们自己的利益。中国的改革开放完全符合我们自己的政策目标……我们支持改革还因为中国在过去10年里在人权方面取得的进展。美国欢迎中国朝这样一个比较开放的社会前进:它将进一步放宽经济、政治限制,放宽对诸如移民和宗教信仰方面的限制。”在这位助理国务卿帮办看来,中国的确正在向美国的政策目标接近。

必须承认,中国的改革开放,的确扩大了中美关系的基础。而扩大了的中美关系,又进一步引起美国人对于中国国内改革的兴趣。于是,所谓两国的“蜜月”关系就在两个层面上展开:物质的交流和对中国“西化”的期望。物质交流随时间推移确在不断增大。但这是双边的,带有常规性质,并且在总量上仍是有限的。至1986年,中国还只是美国的第16大贸易伙伴国。仍算不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相反,美国对中国所谓“西化”的可能,却抱着大得多的热情。对于美国人说来,中国的开放使人们能够穿透过去的某种神秘,接近这个社会的内核。他们自我陶醉地发现,这个社会在美国物质和观念的吸引下,正向美国的政治理念靠近。他们相信,物质的交换最多是一种各取所需,而理念的接近,则是一种根本的亲和。这大约就是詹姆斯?曼所判定的那种“深入关系”了。

然而,这种所谓的“深入关系”,从一开始就是虚幻的。它使美国人自己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其根本的错误在于,它是在完全不了解中国改革性质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把美国的价值观和政治理念强加给了中国人。这样做,不仅滑稽而且适得其反。他们不知道,那种中国“西化”越快越好的期望,其实正在加速着自己幻想的破灭。

这种错误的致命之处,即在于把现实主义的利益目标变成了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在这种状态下,美国人几乎无法准确回答下述问题:什么是中美关系的客观基础?中美之间的共同利益究竟是什么?如何寻找中美之间应该确定下来的利益目标?中国的改革开放给美国带来的最大受惠到底应该是什么?等等。在所谓“道义”原则高于利益原则的旗帜之下,这些现实主义的关注与考量,都被通通甩到一边了。

事实上,尽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是中美关系发展最平稳的时期,但是,由于上述美国政治中存在的对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偏狭认识,中美关系走的却是一条两相背离的道路,而且渐行渐远。

彻底打破美国政治中这种虚幻境界的,是发生在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

对于中国政府采取断然手段解决旷日持久的动乱,美国舆论界和政界表现出了“特别”的震惊和“愤怒”。随之而来的,是气势汹汹的政治制裁、经济制裁以及试图在全球范围内孤立中国。而对美国人说来,在“六四”整个场景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却是解放军战士拆除广场上的“自由民主女神”像。这一刻似乎彻底幻灭了美国人指望,即中国很快会采纳美国的价值观,会积极仿效美国的政治体制。按照前面勾画的逻辑,美国人这种超乎寻常的强烈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幻灭和失望之后,是更加缺乏理智的“偏激”,这就离现实主义精神更远。例如,马萨诸塞州民主党众议员爱德华?马基在“六四”之后的一次听证会上说:“冷战已经结束……如今,……当我们翻开中国这张牌,却是一张小牌。”原来说“令人疼爱的共产主义”的人,如今也收起了“令人肉麻”的话,而把攻击矛头对准了中国对执不同政见者和知识分子的所谓迫害上面。喜爱搬弄是非的国会议员们,不再谈论他们赞扬中国人权的老调,却把中国描述成“世界上压制最重的国家”。在全球及地区安全问题上,美国也更加怀疑起中美利益的一致。在舆论上,美国开始不断制造中国向红色高棉出售武器,向中东出售导弹,帮助巴基斯坦和阿尔及利亚研制核武器,向伊朗和利比亚提供化学武器配件等“坏消息”。甚至连1978年中美关系正常化设计师之一、主张同中国建立密切战略关系的主要倡导者之一布热津斯基,也迫于舆论的强大的压力而赞同立即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可以说,由于“六四”事件,十年辛勤培育起来的中美间的正常关系,变得一片黑暗。

毋庸讳言,这是中美关系中那些缺乏现实主义精神的因素在发生作用。本来,无数事例说明,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可以找到利益共同点,实现和平共处。可是,却偏偏有那样一些人,无视这种现实利益的契合和和平共处的可能性,一意坚持意识形态的差别,从而把好端端的现实关系搞得一团糟。人们不应该如此健忘。十年前,当美国寻求同中国关系正常化的契机时,它遵循的,恰好是淡化意识形态、坚持现实主义的原则。十年后,在获得了两国关系的平稳发展之后,这些现实主义的原则却被所谓的“理想主义”代替,其实质,仍是希望“演变”中国。这样做,就不能不使中美关系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

三、中国改革的性质决定了中美关系的利益框架

“六四”不久,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衔命访华。交谈中,邓小平告诉尼克松:“我非常赞赏你的看法,考虑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主要应该从国家自身的战略利益出发。着眼于自身长远的战略利益,同时也尊重对方的利益……我知道你是反对共产主义的,而我是共产主义者。我们都是以自己的国家利益为最高准则来谈问题和处理问题的。在这样的大问题上,我们都是现实的,尊重对方的,胸襟开阔的。”可以说,这是两位卓越领导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沟通。

中美关系正是在现实地把握各自的战略利益,不去计较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差别的基础上确立和发展起来的。中国的改革,是社会主义性质的改革。它的目标,不是把中国改变到资本主义或其他什么社会制度去。因此,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理应不在中美关系的利益框架之内。对于邓小平和尼克松两位领导人说来,现实主义的理解和处理中美关系,是这种关系得以确认的基础。

但是,如同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所进行的改革一样,中国的改革也并非一帆风顺。如果说社会主义改革是一场深刻革命的话,那么在它的一步步推进中,所遇到的就不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涉及整个社会的利益分配、结构变动等的深层问题。而且,随着改革的深入,国家政治体制以及庞大的上层建筑的各个方面,也都会发生变革,这必然会影响到社会意识形态,并最终触发对改革性质的不同认识。

从西方人的角度看,中国改革是否会向政治多元化、经济私有化前进是最关键的;在国内,也有人不赞同改革的社会主义性质。这种情况使改革的过程大大复杂化了。对于美国人说来,期待着中国向西方的价值观和社会制度靠近,并做出种种努力,是很可理解的。但实际上,当他们这样做了,便堕入了一个难以自拔的陷阱。因为他们对中国改革的理解,实在是肤浅的。仅仅套用对苏联东欧国家的已有认识,不但无法解释两种改革的差异,而且会把自己引导到异端邪路上去。

应该承认,对中国的改革的态度,从开始起就并不是那么一致。早在1979年初召开的理论务虚会上,人们已经就改革牵涉到的重大理论问题,开始了争论。邓小平为此撰写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文,强调中国所需要的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中国要改革,必须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因为,历史证明,在中国,搞资本主义不仅不能把中国引导到富强,反而会造成社会的两极分化和动荡。因此改革向资本主义行不通。《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文,实际是在中国改革兴起之初,为这个改革的性质划了界限。

之后,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中国出现过反对“精神污染”的斗争。其实质仍然是关于中国社会主义本质的争论。但这时改革还仅仅在农村进行,所涉及的方面还没有后来那样深广。因此,所谓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并没有进行下去。但这种争论带有不可避免性。随着改革的深入,改革性质问题,势将越加突出出来。

真正将改革方向这样严肃问题摆到人们面前的,是1986年发生的学潮。这一次学生提出的口号,已不再简单的是生活待遇问题,而是所谓“民主”和“自由”了。“民主”和“自由”并不是绝对坏的事情。但当它们与“西化”观点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对改革的干扰就明显加大了。国家政治体制的改革,思想意识形态领域的某些变革,与政府官员中确实存在的腐败现象和社会分配不公相混杂,使得改革的矛盾尖锐化了。

正因为如此,中共中央内部在1986年底学潮平息之后,提出了改革不仅有“改还是不改”的问题,更有“改到什么方向去”的问题。并且后者重于前者。从此,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口号,成为了改革的一部分。1987年初,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因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利而引咎辞职。这是改革开始后,中共中央所做的最大的人事变动。

因此,中国改革为中美利益关系所设定的框架,实际上是有限度的。由于中国改革的社会主义性质,它根本拒绝任何改变这个性质的企图。在社会制度和价值标准上面,中国和美国没有共同的语言。那种认为可以通过物质交换,进而将双边利益范围扩大到思想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方面的想法,是完全幼稚的。如果还试图通过强力干涉,把自己的所谓利益关注强加给中国,那就不仅彻底毁坏了两国现实的利益基础,而且是十分危险的了。“六四”前后美国在中国问题上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完全无视中美之间利益框架的愚蠢举动。它不仅说得太多了,也做得太过分了。这种行为,几乎毁了发展近二十年的中美关系。

因而,可以说,“六四”事件是对二十年来中美关系可靠性的一个考验。或者说,它是一块检验中美关系利益基础的试金石。中美关系稳固不稳固,它的基本框架是否明确,都在双方对这次事件的态度中表现了出来。如同中国不能把自己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强加给美国,中国不能开动巨大的经济机器和宣传机器去干涉美国的内政一样,谁破坏了两国关系基础的现实框架,谁就要对毁坏的双边关系负责。显然,美国在事件中的表演,是对建设性的中美关系缺乏诚意的。它因而不能不为此付出代价。

同是在1989年10月31日,邓小平告诉尼克松:“中国没有做任何一件对不起美国的事”。要“结束过去,美国应该采取主动,也只能由美国采取主动。美国是可以采取主动行动的,中国不可能主动。”对于损害了中美关系的责任方,这种要求是严正的。在“六四”背景下中美关系遭受的挫折,中国没有责任。中国的改革要寻求中国的现代化,这没有错。中国要保持国家的统一,要维护国家的稳定,要极端珍重自己的国格,这同样是不受干涉的权利。因此,如果有人要破坏中国的稳定,要推翻中国现存的社会主义制度,就“只能激起中国人民的反感”。

那么,究竟什么是中美之间合理的利益框架呢?其实,在提出这个问题时,它已经有了基本的答案。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1990年6月11日写给美国加州九位大学生的复信中,对这个框架做了更明确的阐述。江泽民说:“中美关系在人为地多年隔绝之后得以恢复和发展,不是因为双方价值观念相同,而是因为有重大的共同利益。首先,中美两国发展关系是维护世界和平特别是亚太地区和平的需要。第二,美国是最大的发达国家,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发展经济贸易,两国都可以获利,并有利于改善南北关系和促进国际经济繁荣。第三,中美两国人民之间有着长期交往和互相友好的历史,并都希望能够继续发展友好的联系,尽管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中美之间的共同利益依然存在。有识之士都明智地认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的共同利益,确实比价值观念等的分歧远为重要。”看起来,这个框架并不那样复杂。它只不过是有关中美之间现实利益的几个最简单的原则。但是,当我们一旦无视它,破坏了它,就可能要破坏整个双边关系的结构。

四、几点结论

已故总统肯尼迪曾经这样评价自己领导的美国:“这个国家是全世界寄予厚望的灯塔,它对全世界负有道德领导权。”虽然,这话在当时就至少带着七分的哗众取宠,但它的确反映了不少美国人傲慢和独尊的心态。

但是,在全球日益多元化的今天,这种傲慢与独尊,已经愈来愈少表现的市场了。在中美关系经历了二十年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过程之后,最明智的办法,还是回到现实之中去。

下面几点,可以作为我们前文分析的结论:

首先,中国的改革是一个不间断的将延续几代人的过程。它不会因为某些暂时逆转而终止自己的步伐。中国改革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就是把自己融入世界性的潮流之中。它是开放的。正如同列宁所说,它将吸收一切人类创造的文明成果。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中美关系仍然存在着不断发展的基础。中国的改革不排斥任何对自己有益的东西,当然也不会把世界最发达的美国排除在自己的视野之外。这种状态和相互需求,构成了中美关系现实的远景。

其次,中国的改革,虽是一场改变人们思想方式、管理方式和活动方式的革命,但在性质上却是对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改革不能离开社会主义道路。改革也不能背离共产党的领导。因为,无数的历史事实告诉中国人,没有其他的社会力量可以代替共产党,在中国这样人口众多、整体经济水平还处在落后状态的大国中,领导一个社会性的变革。这一点决定了,中国在同西方国家包括美国的交往中,仍然存在着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认知差别。人们必须对这一根本性的差别抱有明智态度。

第三,在中美关系中,确定共同利益是极为重要的。所谓共同利益,是指双方可以共享的、互利互惠的利益。超出了这个界定,就不再是共同利益了,但也应该得到双方的尊重。确定共同利益,是中美关系得以存在和发展的根基。共同利益可以是经济互补的,也可能表现在全球战略上甚或是政治方面。但是,既然是共同利益,就必须符合双方意愿。如果仅仅满足一方利益,而伤害了另一方的利益,那就不是所谓共同利益,而成为干涉、强加了。此外,在确定共同利益的过程中,还必须满足平等原则。强大的一方同样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另一方之上。鉴于中美之间交往的经验,在缺乏平等、互利意识的状态下,两国之间很难找到双方的共同利益。

第四,现实主义的态度在维护中美关系过程中,是十分必要的。既然人们承认各自的差别,承认在许多方面存在不同之处,那么,再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理念,就是非现实主义的态度。而那种坚持冷战思维,企图用自己的意识形态去替代别人的信仰的,则必定招致两国关系的严重损害。

第五,在全球范围内,中美之间的战略需求和经济互补已经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由改革思维所确定的中国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恰恰是以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同美国的关系的。未来世界的多极化趋势,既承认各国间的共同利益,又要求各国保持自己独有的东西。世界的发展,最可能走的是和平共处、和平竞赛的道路。坚持独立的外交政策,保持对不道义的国际行为的批评权利,可能是中美关系最为合理的状态。旧式的结盟关系已不再符合世界进步的潮流。中美两国对此也应采取现实主义态度。

最后,中国有理由相信,中美关系在现实主义的框架中,将取得进一步的发展。但是,曲折、反复甚至冲突也同样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由于中美关系在中国改革和美国全球战略需要中的重要地位,这种关系即使出现某种挫折,也将是有限度的。按中国通俗的说法,它可能“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唯一需要我们做出准备的,是把握这一关系的基本走向,去面对考验。

(本文为参加美国犹他大学2000年5月举行的学术讨论会论文,

发表于《党的文献》200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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